本帖最后由 八音塔 于 2021-10-12 03:27 编辑
人有言“信由心生,神自人成”,又道“万物皆有灵,是故神栖身于万物”。 吾记得曾有大学者说过的,神明们就像活在母亲子宫中的永恒胎儿,一啼一哭都是为了回应信徒的愿望。 只要是神明,就永远也不会从“母亲”体内出生。
诞生的最初,吾是庇佑小儿免遭腹疾肚痛的一位小小神灵。 蛮荒时代的先人们,从山海之间获取粗劣勉强的食物,“林间野果不知毒,鸟兽渔猎不忌腐”,直到惊雷为他们迸出火星的很久、很久之后,他们才懂得烤制熟食,懂得用世代口耳相传的鉴识经验分辨食物与毒物。 在子夜,洞穴岩壁上隐隐约约的火光间,或许一位母亲抱着怀里误食而死之子的低声呜咽,应该就是祈盼吾诞生的最初一声祷祝吧。 最初的日子对吾而言就像“做梦”——如果神明也可享有安眠的话。同一块肉,早上食用或许安然无恙,晚上说不定就会大拉痢疾;同一片草叶,或许身强力壮者食用仅仅是扑哧小屁,而年老体弱者却可能如剜肚裂肠。在其中,刚出生到三五岁的孩子,是最经不起哪怕一次磨难的。生育后代对母、子均是过了一道鬼门关,小儿体弱,又极容易因为哪怕一小口食物的摄入错误便是一命呜呼,不消说这对粗心的母亲们是如何如何大的打击,可能一家、一族的希望就因为区区小事便彻底破灭了。 吾在哀怮、懊恼与不甘中诞生,因而吾和其他一些平和自然、顺势而为的神们便有了不同。人的泪水再多也无法灌透已死的魂灵,但人的一大本领就在于以现有的经验教育尚未有的;起死回生的权能哪怕神灵也不可窥探,但吾可以带着凡人们用痛苦和生命总结出的经验帮助未来者,让他们免于重蹈覆辙。 最初,吾的“赐福”就像一本随信随得的经验与教训之书,信仰吾便能方便地认识出哪种食物可以放心大胆吃了、哪种又只能少量摄入,哪种吃了会腹泻不止、而假若真发生了的话,又该食用什么以清空肠胃。虽然吾的全部见识都是来源于人类自己,但一个人既不可能记住他祖先的全部教训,又无法见识与分辨所有的可食用之物与不可食用之物,因此吾的信仰便很快在一地传开来,直到数十数百个族群的大集团的四面边界都是野蛮之地、再无他人为止。 ——吾当时还以为(也是当时吾的信徒们以为的),那就是世界的边界了。
吾的神职与神名自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小孩子们不懂,但大人们常常会代为祈祷;渐渐地大人们自己罹患腹疾也会祈求于吾,因此吾从孩子们的神升格成了成人也可信的神;腹部疾病多种多样,痢疾只是一种,溃疡、虫病、结石等等全都找上了吾,因此吾又成了“胃肠之神”,吾还记得曾有一个大部族族长的女儿,应该是死于后人所称“肠穿孔”的“并发症”的,长期只食用精制腌肉的她让吾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便秘”——吾记得她一月有余不曾排便,在草丛中被毒虫咬得满屁股包,下腹用力、肛门龟裂也排不出一丁点儿的痛苦模样,向她体内看去,只瞧见漆黑一“管”’干结巨便,在肠子里盘了大半圈,快末了的最后一“弯钩”近乎有她的小腿粗——当时的吾也只能束手无策,人想的神力并不能照亮神也未知的领域。直到数万年后,吾才从人类医学的新发现中知道她有“先天性巨结肠”,寻常人的肠子再怎么装到满溢,也是不可能憋到那么粗的。 吾还一度(被迫)与血神、药草之神等争夺过健康之神的神职,但最终落败了;吾赐予的也逐渐是人类无法言明的“神力”,而不再是具体的知识或者指示了。不过,至少在对信徒的包容上,吾自豪应该是独一无二份宽容的吧:哪怕庇佑人们不要掉进茅坑淹死的厕神,也不会允许信徒一边排泄一边祈祷的。 ……好像也不是什么多值得自豪的事情。 但一想到让吾最初诞生的那位母亲(或许并没有真的这么一位母亲存在,她只是象征性的罢了),吾就实在无法对信徒严厉起来啊。只要人们能稍微远离一丝死亡的威胁,哪怕只有一丝,吾也是由衷地为他们高兴的啊。
但吾就快要死了。 失去了信众愿望,哪怕成型了的神明,最终也是死胎,之前的啼哭都不过是终会淹没在历史里的幻听罢了。 神是会死的。如果不再有人向神祈愿,神明就会消失。 假如信徒的数量低于某个阈值,多数的别的神恐怕立刻就会灰飞烟灭。尽管吾几乎从未祂们“交流”过(吾不具备这样的权柄),但吾知道道理就是这样。 不过,因为吾从诞生之初概念上的小小区别——每个人腹疾的原因千奇百怪,吾要着手解决就必须遵循因人而异——加上吾一点微不足道的坚持,吾坚持到了现在,坚持到了…… 只剩最后一个信徒。
吾居然还存在,真是奇迹,哪怕对全体八百万神明而言,都是“奇迹”。 如果是在一万年前,吾满脑袋的食物识别知识就足以帮助她成为一个博物学家;如果是在一千年前,伴随国家的武力扩张带来的、神力的蓬勃滋长,吾想的话随手便能让她的肠胃消金化银都不坏;如果是在五百年前,吾也能稍微“偷学”一点外科手术的本领,至少模仿一下、切除个“阑尾”什么的还是轻而易举;哪怕是在十万年前,吾至少也能模仿着那位母亲的模样,拙劣地在她因胀气而产生的噩梦中轻柔安抚她的小肚子。 但吾什么都做不到,吾只敢蜷缩在这吾唯一信徒充满腐烂气体与沤臭宿便的肠道里,感受着沉闷痛苦的叽里咕噜的艰难蠕动,还有外部一只稍温小手徒劳的揉捏挤压,瑟瑟发抖。
并不是一夜之间,人类从此免除肠胃遭灾患病的苦恼了;而是头脑被统一了。 不论喜不喜欢夸耀自家神明的“灵验”,几乎没有哪一家信徒会不乐意扩充自己神的权柄领域与信众数量;那么,假如有信徒宣称,自己信奉的神明是“全知全能”的呢? 当时“听”到这一消息的吾的第一反应,就是那样一位神必定会当场灰飞烟灭——信徒会将接触到理解到的一切都归结于同一位神明,没有神能在如此疯狂的“滚雪球”般的膨胀里依然能维持住自己的存在。 八百万神明之所以是需要用“八百万”来虚指的、如繁星般那么茫茫多的数量,是因为不仅万事万物各自有灵,更是因为一神常常只司一职、只事一地。 事实上,历史上被宣称“全知全能”的神也不算少数,祂们无一从吾刚才描述的悲惨命运中逃脱。 ——直到这位“全知全能的唯一神,至大至高的上帝,最初和最终的造物主”。
“……主赐万物,万物皆主,唯奉主名,唯主永恒……” 吾的信徒最后念了一句礼仪性的结束语,用以确保侍奉那位神的晨祷已完整听在祂的耳中——事实上,吾认为那位早就不会聆听一般信众的普通祷告了,吾和吾的小小信徒至今没有被“异端裁判所”抓去就是证据。 有时候吾不禁回去想,信众有限、权柄也十分具体而局促的吾,神名、神权等等都数次更易,而如此被亿万人裹挟的那位神明,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呢?祂还是祂的信众们期许的模样吗? ……不,一个依然是人类愿望产物的神明,是不可能连信徒的情况都不关注的吧。倒不如说,构成祂的那个愿望,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个超脱人类、凌驾一切的主而存在”,祂自在头脑和现实中站稳脚跟的那一刻起,信徒怎么想就再也和祂无关了吧。 可对吾而言,想清楚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吾蜷缩在黑暗肮脏的大肠里、与永恒的臭屁和间歇性摆动着的便秘-腹泻中间态相处时,一些毫无用处的无聊的想法罢了。 甚至,吾“悲哀”地想,这唯一的信徒也不得不做一个双料信徒了,否则她立刻会因为不参与大众祷告、不加入集体礼拜等等被逮捕——更不消说替吾“传播异端信仰”了。 吾不想因为吾的存在而让人去送命,何况是送给异神。 吾都变通到了只当“一个人的神”这一地步了,只要能维持自己存在,别的就没什么所谓了吧。 何况,吾的神力……也不够再祝福另一个信徒了吧。本身神力就不足、陷入停滞,同时为了维持这唯一一份信仰又得不停地“放血”,唯一神“清除异端”“唯主至大”又将其他一切信众和权柄牢牢掌握,从这一点而言,吾只不过在等待吾的慢性死亡。 但是……
“喂,吾是允许在任何情况下只要腹痛便可呼我名,但吾可没说吾会对一边祈祷一边屁股下噪声崩裂的大不敬者视而不见啊!” 越来越嚣张,甚至一边念着吾的神圣经典(残章)一边扭着腰、提起臀的小小少女吐了吐舌头,勉强算是对神明的厉声警告表示尊重。 吾算什么神明,吾还不如某些父死子继的家族庇护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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